「早上十点十七分。急救代码四十。一楼。十分钟,腹部刀伤。」
当我走近一号创伤病房时,听到一个老人在呻吟。他看起来又瘦又苍白,而且身上有很多血。创伤简报板上写着,「腹部刀伤,自伤」。这时,呼叫器又响起来了,来自急诊部柜台的讯息告诉我,这个急救代码四十的病人家属在咨询室里。
我花了一点时间才找到咨询室,因为他们最近才翻修急诊部这区。我走进房间时,一位护理师跟我说:「祝妳好运。」通常,家属都是在这个房间里被告知不好的消息。进入房间后,我看到一个老妇人坐在沙发上。
「哈囉,我是关怀师May,妳是法瑞太太吗?」
「法瑞纳,后面有个纳。而且,我们并没有结婚。」
「喔,那今晚发生了什么事?」我在她旁边坐下。
「嗯,一开始我们一起看球赛。后来我觉得好无聊,所以就到我的房间去看别的节目。我通常不会让他离开我的视线。突然,我发现外面很安静,没有电视的声音—他平时没关电视就会睡着。我也听到他发出一点呻吟。所以我出来查看,然后看到床单和毯子上有血。我打电话给急救人员,他们几分钟之内就到了。」
「他还好吗?情况很糟糕吗?」法瑞纳太太急切地问。
「我刚看到他,看起来意识清醒。医生和护理人员正在尽力抢救。」我尽量简洁地回答。
这位妇人看起来相当冷静,并不慌乱。
我继续询问:「妳还好吗?当时的情况一定很吓人。」
「其实,这不是他第一次这样了。之前已经有两次了。割腕,还有其他的。他两天前才出院。自从那场意外之后,他就非常地沮丧。他本来是很活跃的。」
「他有看任何精神科医师,或吃抗忧郁症的药吗?」
「不,不可能的,他不要精神科医师,他不愿意。但是他有在吃克忧果(Paxel)。」
「他现在问题很多,」这位女士继续说,「包括血小板数量太低;他也有在吃治那个的药。」
「妳有跟急救人员说这个吗?」
「我不记得了。」
「好。我还是去确认一下,确定医生知道这件事。」
我回到创伤室,告诉医师们。然后我问他们,有时间的时候,是否可以出来一下跟家属简短说明情况。他们同意了。我回到咨询室。这次,老妇人好像处在一个恍惚的状态—独自坐着,瞪着墙壁。
「他们还在处理,有进展会尽快跟妳说。妳刚提到他之前非常活跃?」
「是啊,他以前每天要游三英哩的泳,跑两英哩的步。你知道吗?我们就是在游泳的时候这样认识的。」
「真的,你们在一起多久了?」
「超过三十五年了。我们之前都离过婚。后来才认识。」
「哇,三十五年?这么长的时间,你们从来没有想过要结婚?」
「不用吧。有时我想,我们至今还在一起,可能正因没有正式结婚。如果我们结了婚,应该就会离婚吧。他今年七十七岁,我也八十岁了。」
「真的,你真这么认为?你们看起来都不像有七八十岁啊!妳刚说他一直都很活跃,直到他出意外?」
「是呀。那时他在海里游泳,突然被大浪打到,造成脊椎骨折。我接到医院电话的通知:他从脖子以下都会瘫痪。虽然他后来情况有改善一些,复健后有一点进步,还是只能靠助步器才能走路。之后,他健康方面又陆续出现其他的问题。最近,他一直说他不想活下去了。前几天,他居然叫我走......这真是伤我的心。虽然我尽量不要在他眼前出现,我还是想在他旁边,万一有需要的时候,我会在。一般的杂事,我都早上四点就开始处理,才有办法在他醒来之前回到家。」
「妳很担心他的状况。会想要一起为他祷告吗?」
「不用。我太焦虑,太紧张了。」
「我了解,」我说。「我觉得他真的很幸运,能有妳在身边。妳一定很爱他。」
「谢谢妳。到了我们这年纪,爱的成分没有那么多,比较多的是关心。妳是知道的,我之前离过婚,因此在天主教的传统里,我不可以再次在教堂里结婚,甚至不能去教堂领圣餐。」
我想了一下,然后说:「妳知道吗?我想,上帝是不会介意这些的。」
「我也是这样想。我想上帝是爱我的。」
「我也这么认为。」
一个小时过去了,没有人来。我回到创伤室,被告知病人已送去做计算机断层扫描了。当我表示希望有人去对家属做个简单说明时,得到的回答是:「她不是他的太太。」
当下我对这样的反应感到错愕,一下不知如何回应,心想还是回去看看老太太再说。路上,一个护理师跑来问我:「你知道家属在哪里吗?」
我说:「她已经在这里超过一小时了,而我一直在问是不是有人能来看看她,跟她说一下近况。」终于,这位护理师愿意和我一起来,但是我很快就发现,原来她来,是因为需要一些病患保险相关的讯息,而不是因为她想要协助家属。
我留在咨询室,跟老太太简单说明有关断层扫描的事。看到她独自一人,在这种情况下,脑筋不免会开始乱想,且通常会往坏处想。于是我就坐下来跟她聊聊,分散一下注意力。
「你刚提到,妳以前也是个游泳健将,是吗?」
「是呀,我还得过奖牌呢!」
看着眼前的老太太,实在很难想象她年轻的时候,是怎样的样貌。
「真的?妳还做过些什么呢?」
「我也很爱跳舞,还参加过舞蹈比赛。」
「哇,妳都跳哪一种舞?」
「什么舞都跳。探戈、华尔兹,妳听过的各种舞,我都跳过!」
「原来妳是一个爱开趴的野女孩!」
她笑了。
「我也曾经在湖里潜水。或到各种地方潜水。那时我应该十四岁了吧。然后,我接手了母亲的外烩事业,也同时兼做很多不同的工作。」
我细细地看着她满是皱纹的脸和发光的眼睛。她曾经十四岁,曾经年轻,也曾经疯狂过。
「妳叫什么名字?」
「茉莉,他的名字是温斯顿,但是我叫他温斯。」
「好的,茉莉,他可能还要再一会儿,妳要在这等吗?」
「是的,我会等到他们做完所有的检查。我还是想留下来陪他,等到他们让我见他。」
「好。那我去看看现在怎样了。」
我回到创伤室,问他们,茉莉应该怎么办,是要在这里等候还是怎样。他们告诉我,病人已经被送到开刀房进行手术了。
「他们不需要家属签名吗?」我很震惊,这件事没有通知茉莉。
「要呀,可是她并不是他的妻子。所以手续就由医院行政授权了。我们需要联络他法定关系上最近的亲人。她有没有提到,病人有两个姊妹?」
又是这句话......她不是他的妻子。
我回到咨询室。
「茉莉,医生认为温斯顿需要动手术。妳记得他姊妹的电话号码吗?」
「不,我不记得。我离开家的时候,忘了带着。但是她们跟我们并不很亲。等她们起床后,我会打电话过去,让她们知道情况。温斯进出医院的时候,通常所有的东西都是我签的名。」
都是她签的名?我问:「茉莉,你有授权书吗(Power Of Attorney,简称POA)?」授权书是法律上,可以让人代行另一个人权利的档。
「噢,对!妳提到这个真是太好的提醒了。我通常是签他的名,然后把授权书附上面。」
「好,既然妳要等他,妳干脆跟我一起到手术等候室。那里稍微舒服一点。」
我带她到手术等候室,房间很黑,刚好也没有别人。我打开电视给她看,然后跟她说,可能还要几个小时。我也跟她说电话在哪里,有需要的话,她可以打总机,帮她呼叫值班关怀师。
我出去打电话给手术房柜台,拜托他们,手术后请人来跟茉莉做说明。
「嗯......可是她不是他的妻子,」又是这样的回应。
我实在无法忍受。「好,你们一直这样说。但我告诉你,他们已经在一起超过三十五年了,如果真要说,那么根据普通法(Common
Law),她就是他的妻子。此外,她有授权书。她现在正在手术等候室,拜托,请在手术后派个人来跟她说明!」
「嗯......纽泽西州的法律并不承认普通法配偶,但是,好吧,我们会跟她说明。」
凌晨两点三十分,呼叫器又叫了起来。
「急救代码四十的那位女士要见妳。」
找我?不知道有什么事。温斯顿的情况好像没有非常严重,而茉莉看起来,也相当镇定。也许温斯顿已经开好刀,她要先回家了,只是想跟我说再见。
我想着,如果不去,应该也还好吧。我好累。但是我辗转反侧,再也睡不着了。在极度的疲累情况下,我一边起来穿衣服,一边找着床边放着的人工泪液,滴在又干又红的眼睛上......然后慢慢走往外科手术等候室的路。
我看到茉莉的眼睛中充满泪水:「医生说,他不行了。」
什么?「妳确定吗?」我不可置信地问。
「是的。我看到他了。他看起来很苍白,而且整个人是浮肿的。我亲吻了他,说了再见,跟他说我爱他。」
「他们有动手术吗?」这结果真令人难以接受,我以为情况并不严重。
「喔,我不知道,也忘了问。妳可以帮我弄清楚状况吗?」
「当然!」
我们进到护理站。一位护理师来跟我们说:「妳们不能在这里。」
「她是他唯一的家人,她必须在这里!」我说。
这时我们才得知,病人的确动了手术,但是他们无法止血。根据诊断刺伤的结果,这些刀伤穿过了温斯顿的胃、肝和胰脏。
呼叫器又叫了起来,「急救代码:蓝色,外科加护病房。」这一定是他,温斯顿。我转而回到茉莉那里。
「茉莉,现在有些状况—」
在我继续说下去之前,她打断我说:「我知道,在这个时间点,他的关键时间不是几天,而是几个小时。」
我走进外科加护病房,看到他们在进行心肺复苏术;他的心脏应该已经停止了。
当我看到监视器上出现一条水平直线时,我听到:「谁要来宣布?你已经宣布了吗?」
然后,监视器上又出现了波形。
「噢。」听起来,几乎有些失望的感觉。「看来我们还不能宣告。」
我走出来,告诉茉莉:温斯顿,或是温斯,他的状况很危急,问她有想再见他一面吗?
她抬起头,挺直背,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前方,说:「不用了,该做的我都已经做了。」
茉莉身心俱疲,决定先回家休息。当我陪她走出去,她用颤抖的手拿出一张十元的美金纸钞。「给妳带来这么多麻烦,这是一点点心意。」
我有点不知如何回应地看着她手上的纸钞,试图用心体会当下的情境。哇,莫非这是我做关怀师以来见到的第一笔「小费」。当然,我婉拒了,我与茉莉一同走到医院大门口,送她上了出租车。
这是怎样的一个夜晚。一个八十岁的老妇人,在折腾了这么久后,要回到满是血迹的住处。她要如何面对?如果她回去后能休息一下,甚至小睡片刻,度过今晚后,明天她又如何能再回来看温斯顿?如果没有了她共同相处三十余年的温斯顿,她的生命又将是如何?毕竟,「她并不是他的妻子。」茉莉是否为温斯顿的法定配偶,这,很重要吗?
结婚,也是一种授权
婚姻制度到底代表什么,具有哪些意义?当上帝创造亚当和夏娃的时候,祂们有像我们现在由常见的牧师或是治安法官,主持特定仪式,让他们成为法定夫妻吗?或是亚当和夏娃,有签署哪些特定档,来见证他们神圣的婚礼吗?
茉莉和温斯顿没有进行正式仪式。在法律上,茉莉是有合法授权书的,这可以让她进行大多数法定夫妻能有的法律权利。但是在宗教和法律之外,婚姻这个概念,还有社会和心理的面向。社会如何看待合法和不合法的婚姻?在茉莉的例子里,虽然有授权书授与她法定的权利,在现实生活中,她也实际扮演温斯顿妻子的角色,但在许多其他方面,她却没有被视为一个妻子,也没有得到一位妻子该得到的待遇。就眼前的事件来看,她不是家属,无法进入医院有管制的加护病房,无法在开刀手术同意书上签字授权,医院的工作人员,也显然不把她当温斯顿的配偶看待。
面临即将失去温斯顿的时候,茉莉是否为他的法定配偶,是否为他的「妻子」,很重要吗?虽然丧偶,对失去对方的配偶或伴侣,他们内心的感受可能是类似的,但是外在世界对于失去对方的未婚伴侣和配偶,并没有给予相同的宽宏待遇。一般人大都会认为丧偶比较严重,会给予较多的关怀、安慰,甚至同情。因此,失去伴侣时,未婚与已婚的人,他们所得到的社会支持,很可能是不相同的。
试想,我们如果要向公司请假来照顾家人的时候,请假理由是照顾配偶,还是照顾女友或男友,外在对这请假理由的看法甚至正当性,会相同吗?当我们放下工作,来照顾伴侣时,难道比照顾我们的先生或妻子,更不合法吗?失去对方时,我们哀痛时间的长短,会有所不同吗?
无论我们对婚姻的看法如何,我们必须屈服于这个事实,在宗教、法律、社会,以及心理层次上,合法配偶和没法律名义的伴侣,并没有被同等对待。而这个区分,有可能在我们最脆弱的时候,扮演关键的角色,造成不同的后果,例如,是否能见最后一面,或者,是否能及时签下同意书、授权书、决定是否要拔管、进行人工喂食或急救......
爱情、感情,或许不需要法律上的公证,或任何正式档的证明。但是在人们所组成的社会里,并不是只要两人世界中有彼此的见证就行得通。无论你对婚姻制度的看法为何,对它存在的意义是否存有质疑,它对我们生活中实际上的影响,都丝毫不会因为我们的看法而减少半分。
无论你对婚姻制度的看法为何,对它存在的意义是否存有质疑,它对生活中实际上的影响,都丝毫不会因为我们的看法而减少。